一
阳光和煦日,去游陶然亭。
忆起来,那是上世纪90年代末,我才20多岁,每年都会往北京跑几次。当时没有动车,更没高铁。从豫北老家到北京,常坐的是晃晃悠悠的绿皮火车。绿皮火车总会停靠在永定门附近的北京南站。从南站坐上公交车,七拐八拐,就会路过陶然亭公园。透过车窗,看着公园里隐隐露出的亭台楼阁,绿树繁花,我涌出一个念头,什么时候能进去看看才好呢。
不曾想,这个心愿得以满足,是在20多年后的今天。不过,此时看也有此时看的好处,人虽已不年轻,对于看风景却多了些心得,但凡要去人文掌故之地,就会做点儿功课。否则只在风景上匆匆浏览,于内并无所得,难免空虚愧怍。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”这是张若虚在《春江花月夜》的千古感叹。这个地方,曾经驻留过什么人,他们的精神,他们的爱恋,他们的热望,我都想去贴近和体会。换句话说,风景自是由人去看,可从根子里讲,看风景也是在看人——那些肉身不在却精神长存的人。
这次去陶然亭公园,怀的就是这样的心情。
陶然亭公园,顾名思义,自然是先有亭后有园的。但比这亭更有历史的其实是慈悲庵。慈悲庵始建于元代,距今已有700多年历史。庵内有观音殿、准提殿、文昌阁等。据史料记载,康熙二年(1663年)曾重修慈悲庵,康熙三十四年(1695年),当时任窑厂监督的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监理黑窑厂时,大约是因为离这里不远,便常到此游玩。来得多了,赏景入心,就在慈悲庵西侧建了亭。亭建成后,取名“陶然”,是采撷唐代诗人白居易名句“更待菊黄家酝熟,共君一醉一陶然”之意。“共君”的本质是邀友,江藻常邀友人以及友人之友到陶然亭内欢聚。主雅客勤来,久而久之,这里便嘉宾盈门,诗文不断,佳句时新,传扬开来,陶然亭乘着诗香文韵,声名很快便大过了慈悲庵。而到了现在,陶然亭和慈悲庵已然难以分开。
今天来陶然亭,当然不是为了江藻。我想探访的那些人,一百年前,他们也曾一次次相聚在这里,为了他们赤诚炽烈的梦想。
二
进的是南大门,迎门便看见很多不知名的鸟在树枝间穿梭欢鸣。柳树的枝条丝丝垂垂,轻飘于微风之中。“绿柳才黄半未匀”,其实已经黄中偏绿,且匀得很了。
公园里有四片湖,东湖、西湖、南湖,最西侧的那片叫荷花湖,想来是有荷花的。迎面这片碧波既然离南门这么近,应该就是南湖了。据说早在辽金时代,这一带还是城外郊野之地,水源充沛,溪流密织,到处可见河池湖泊。据说当时此地就有苇塘,苇塘中就有岛屿,岛上有土丘高耸。隔着南湖眺望,正前方的岛就该是当时的岛了吧?苍松翠柏掩映的高处,隐隐可见有灰墙飞檐的建筑,那应该就是慈悲庵和陶然亭的所在地了。
晚清时,慈悲庵和陶然亭已逐渐荒芜,尘音寥落,这种情状却恰好易于避人耳目,利于谋事。清末康有为、梁启超、谭嗣同等,都曾在此计议过变法维新。1920年前后,李大钊、毛泽东、周恩来等曾先后在此留下了活跃的足迹,辅仁学社是1913年由湖南长沙第一联合中学部分学生组建的社团,社团成员思想活跃,积极参与时政。后随着诸多学社员进京求学,社团活动的重心也逐渐迁到了北京。1920年1月18日,毛泽东与在京的辅仁学社成员罗章龙、邓中夏等在慈悲庵内共同商讨驱除湖南军阀张敬尧的斗争,会后留下了一张珍贵影像。
对这个地方,毛泽东应该是记忆深刻的。1950年底,他由罗瑞卿陪同,来陶然亭故地重游。1952年,当时的北京市卫生工程局对周边环境进行了清理和扩展,陶然亭连同周围水域被辟为公园,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兴建最早的一座园林。毛泽东说:“陶然亭是燕京名胜,这个名字要保留。”
三
慢慢行来,慢慢欣赏。到处都是曲径通幽,也会让我不时迷路。迷路也没关系,再拐回去就是了。
革命先烈高君宇墓就在这里。还有他的石评梅。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墓地,简称高石墓。在他们的石像周边,有几树梨花正洁白似雪。他们的名字活在这段历史中,早已百年。从小就听闻他们的故事,可这次细读资料才约略明白100年前他们经历了怎样的革命与恋爱:高君宇有意却无自由;石评梅正在经历新式恋爱造成的伤痛,心动却也情怯。也就是说,互相爱慕的他们竟然没有敞敞亮亮、痛痛快快地谈这场恋爱。这两个星星一样璀璨美好的青春灵魂,他们的烈焰竟然是在生命之火将熄之时才开始燃烧,随后又被岁月和历史锻造成悲欣交集的双子星座。1965年,周恩来在审批北京城市规划总图时,特别强调要保存“高石之墓”,他说:“革命与恋爱没有矛盾,留着它对青年人也有教育。”
在“华夏名亭园”这个园中园,我流连许久。园名是启功先生题字,园内集中仿建了六省九地的名亭,有醉翁亭、兰亭、鹅池碑亭、少陵草堂碑亭、沧浪亭……这些亭,一多半我都到过实地,这次能够集中再赏一次,仿佛穿越一般,也是有趣。
云绘楼和清音阁也是我想要看的。据史料记载,云绘楼本是皇家园林建筑,建于清朝乾隆年间,原在中南海内东岸,双层楼廊,玲珑秀丽。1954年,因其所在地施工需要,在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建议下,这组建筑完整地迁建到公园的西湖南岸。这么算来,它们“搬家”至此居然也有60多年了。
一路向东,看到一块巨石上镌刻着四个大字:潭影流金。面前是一片湖水,可以算作是潭,那么“流金”流的是什么金呢?再往远处看,有一片树林,像是银杏,便走上前细看。一位大叔听我询问,便用浓浓的南方口音应答:就是银杏。
是银杏,这就对了。想来到了秋天,树冠上的枝叶相互交错,叶叶烁金,可不就是“流金”的金?有几棵长得还挺粗大。银杏树是慢树,能长得这么粗大,至少该有上百年了吧。
还有什么植物呢?对了,还有海棠,一大片西府海棠。还有金银忍冬,也是一大片。还有很多松柏,很多榆叶梅,很多大槐树……
“拂面微风柳万丝,春光犹似去年时。幅中折角无人识,醉依江亭唱竹枝。”不知道这是谁的诗,刻在一个石台上。我在手机上查了又查,还是没查到,索性放弃了。是谁写的也许并不那么要紧吧,他就是一个畅游陶然亭的人,和我一样。
快出门的时候,听到有刚进来的人问:“请问陶然亭在哪儿?”
被问的另一群人就都笑了:“这就是陶然亭嘛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说,那个陶然亭中的陶然亭……”
所有的人都遥遥地指向那高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