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湖北九宫山,是要看闯王陵的。
山里大雾,浓得能够挤出水来。我们一路上山,到了山顶,才体会到什么叫云山雾罩。云一样的雾,海一样的云,别说俯瞰群峰,连观景台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,能见度不超过20米。没办法,只得下山。
我们在山腰的小镇上,找了家饭店吃中午饭。令人惊喜的是,吃饭的工夫,浓雾散去,天晴了。虽然下午的阳光有点清淡,有点懒散,但目光所及,九宫山雄伟的峰峦和满山繁茂的植被都是清晰的,包括秋风皴染,些许树叶泛出的红色,也让人心动。
我们立即决定,重新上山。
我们以为,既然闯王陵在九宫山,那么从山脚到山顶,一定会遇见它。即使它在别的岔路上,也一定会有指示牌。重新登上山顶才知道,虽然闯王陵所在的地方也属于九宫山山脉,但和我们攀登的山峰不在同一个方向。于是,我们夜宿通山县城,第二天再去闯王陵。
一
闯王陵地处九宫山牛迹岭,它坐南朝北,倚山而建,占地8000余平方米。四柱三门的仿明清建筑门楼,荷花绿大理石匾额,上书“闯王陵”三个隶书大字。两侧分列石象石狮,前横溪水,上架石桥,坐落在山间的一片平地里。整个建筑依山就势,气势宏伟。四周山峦起伏,但是并无称得上高耸险峻的奇峰。不过没关系,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”,李自成(闯王)埋在这里,这里就注定是一处名胜。
陵区内最抢眼的是李自成跃马驰骋的巨型铜像,一进陵区就能看到,一股英雄豪迈之气扑面而来。
花岗岩牌坊旁边,专门垒砌的一段花墙,两侧有两尊石狮。墙上镶有两块石刻,均为郭沫若的文章。其中一块即是关于李自成死难地点的说明:“1955年湖北通城县将修建传说死于通城九宫山的农民英雄李自成的墓,曾约我为该墓题词……近据《历史教学》编辑部、湖北师专历史系、武汉大学历史系及金毓黻先生的考评,认为李自成死难地点应为湖北通山县,而非通城县。这一考证,确有实据,是可以信赖的。”郭沫若还特意强调,为通城县李自成墓所作的题词及在《甲申三百年祭》中说李自成“牺牲于湖北通城九宫山”都是根据旧有传说,应予以改正。
拾级而上,第一个平台便是李自成墓。圆形的墓冢高高隆起,墓碑上的“李自成之墓”,依旧为郭沫若题写。
来到闯王陵,有一个强烈的感觉,就是郭沫若和李自成千丝万缕的因缘。而这一切,除去郭沫若是权威的历史学家之外,一个重要的原因,源起于当年他那篇文章《甲申三百年祭》。
明末甲申年李自成攻陷北京,崇祯皇帝缢死在煤山。浴血奋战16年的闯王起义军终于入主紫禁城。谁料只有41天,“大顺”王朝便仓惶逃出北京城。300年后的1944年,郭沫若以史为镜,写成《甲申三百年祭》,在重庆《新华日报》上发表。文章分析了李自成起义失败的原因,告诫人们在胜利面前,特别是在迅速到来的胜利面前,不能骄傲自满。后来毛泽东决定在延安的《解放日报》连载这篇文章,并把它列为“整风运动”的学习材料。
“以史为鉴,可以知兴替。”在毛泽东心中,李自成是一位历史英雄,同时他又是一面镜子。执掌政权之前,不论是李自成自己,还是他的起义军,艰苦朴素,秋毫无犯。《明史》也称赞他“不好酒色,脱粟粗粝,与其下共甘苦”。他的军法非常严厉,例如:“军令不得藏白金,过城邑不得室处,妻子外不得携他妇人,寝兴悉用单布幕绵。”可就是这样一支军队,在胜利之后居然马上腐败变质。《甲申三百年祭》中说:“近在肘腋的关外大敌,他们似乎全不在意。山海关仅仅派了几千兵去镇守,而几十万的士兵却屯积在京城里面享乐。”“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筹备登极大典,招揽门生,开科选举。将军刘宗敏所忙的是拶夹降官,搜括赃款,严刑杀人。”郭沫若痛心疾首:“纷纷然,昏昏然,大家都以为天下就已经太平了的一样。”
如何让共产党人跳出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的周期律,是毛泽东思考的历史性课题。每当中国革命发展的重要关头,尤其是走向胜利的关键时刻,毛泽东便以李自成来警示告诫全党。1949年,当毛泽东离开西柏坡,启程赶往北平时,他再次警示:我们决不当李自成。
二
我在李自成墓前静默良久。墓碑前有一个不算太大的铜鼎,也许是作为游客祭奠时的香炉,也许象征着李自成也曾问鼎中原。鼎中的泥土长出了一层碧绿的小草。
墓后是李自成纪念馆。纪念馆屋檐下挂着两块匾额,前面一块是茅盾题写的“李自成陈列馆”;后面一块是欧阳中石题写的“李自成纪念馆”。纪念馆大厅中央有一尊李自成头戴斗笠,身披斗篷的半身雕像。雕像表情冷峻,双目圆睁,一副威武不屈又死不瞑目的神情。
纪念馆旁有一处山坡,山坡下用条石砌起一个方形小围栏,里面树有一块石碑:“李自成殉难处”,斜坡的岩石上则刻着“激战坡”三字,这就是李自成被杀害的地方。
在诸多关于李自成死难地点的记载中,明末清初学者费密在清康熙年间所撰的《荒书》记载最为详尽,郭沫若亦认同《荒书》的说法。据书中记载,李自成与亲随十八骑遇到乡勇,十八骑被打散,“自成独行至小月山牛脊岭,会大雨,自成拉马登岭,山民程九伯者,下与自成手搏,遂辗转泥潭中。自成坐九伯臀下,抽刀欲杀之,刀血渍又经泥水,不可出。九伯呼救甚急,其甥金姓以铲杀自成,不知其为闯贼也。”
“激战坡”确是一片坡,但这片坡既不高,也不陡,李自成却被诛杀在这里。曾经号令千军万马,能征惯战,令对手闻风丧胆的一代“闯王”,居然死在乡勇的锄头下。
我怔怔地盯着“激战坡”,坡两边是茂密的树林,棵棵笔直,似绿色屏障拱卫着“激战坡”。
“李自成殉难处”石碑下面的围栏里,飘落了几片白杨的叶子。我弯腰捡起一片,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,凝望着那金黄的叶脉。
毛泽东在离开西柏坡时说:“进了城,我们就正式管理这个国家了,更要多为人民着想。李自成胜利了就忘记了人民,不然他是不会失败的。”水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李自成忘记了人民,人民自然不再“开大门迎闯王”了。
我试着踏上“激战坡”走了两步,并不难走。当然,和闯王当年的气候不一样,没有大雨;和闯王当年的遭遇也不一样,没有厮杀。但无论如何,只要失了民心,这样一面小小的山坡,就能断送一代枭雄。
我们信步走下李自成墓的台阶,我想,“我们决不当李自成”的深刻警示,就是一刻也不能脱离人民,永远与人民心连心、同呼吸、共命运。